等待野蠻人

1、1等待野蠻人庫切著（1）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兩個圓圓的小玻璃片架在他眼睛前的環(huán)形金屬絲上。他是瞎子嗎？如果他是個盲人想要掩飾這一點，我倒可以理解。但他并不瞎。那小圓玻璃片是暗色的，從里面看出來并不透明，但他就是能透過這樣的玻璃片看過來。他告訴我，這是一種新發(fā)明的玩意兒：“它能保護眼睛，不受陽光的炫照，戴上它就不必成天瞇縫著眼。也可減少頭痛。瞧——他輕輕觸一下自己的眼角，“不長皺紋?！彼赜旨芑啬且粚ΣＡ＿@倒不假，看皮膚他真比他的歲

2、數(shù)顯得年輕多了?！霸谖覀兡抢铮巳硕即鬟@玩意兒?！蔽覀冏诼灭^最好的房間里，我和他之間隔著一個長頸瓶，還有一盆堅果。彼此都沒有提及他此行的目的，他來這兒肯定是出于事情的某種緊迫性，明白這一點就夠了。我們只是談些打獵的事兒。他說起前不久一次驅(qū)車大狩獵的經(jīng)歷，當(dāng)時成百上千的鹿、豬和熊被殺死，漫山遍野都是動物尸體，多得沒法收拾，只好讓它們?nèi)€掉（“那真是罪過”）。我告訴他每年都有成群的野鵝和野鴨遷徙到這兒的湖里，當(dāng)?shù)厝嗽鯓釉O(shè)陷阱去捕捉。我向他

3、建議，到晚上帶他去坐當(dāng)?shù)厝说拇烎~：“這可是不容錯過的好事?！蔽艺f，“打魚的人在水邊擎著燃燒的火炬，敲著鼓把魚驅(qū)趕到他們設(shè)下的網(wǎng)里?！彼c點頭。又跟我說起他曾去過的其他一些邊境地區(qū)，那里人們把蛇肉當(dāng)做美味佳肴，還有他射到一只大羚羊的事兒。他在一堆陌生的家具當(dāng)中走來走去時免不了有些磕磕碰碰，但他就是不肯取下遮擋眼睛的暗玻璃片。他很早就去歇息了。他被安置在這里，因為這是鎮(zhèn)上食宿最好的旅館。我對旅館上上下下都強調(diào)過這是個重要的造訪者?！皢虪柹?/p>

4、校是從第三局來的，”我告訴他們，“第三局是國防部目前最重要的一個機構(gòu)?！边@是我們聽來的，是很早以前就從首都那里傳過來的消息。旅館老板點了點頭，旅館女侍們也都跟著點頭。“我們一定要給他留下好印象?！蔽?guī)е约旱乃ノ蓓數(shù)能δ沁叄莾阂雇淼臎鲲L(fēng)吹散了空氣中的燠熱。在屋頂上，借著月光，我可以辨認(rèn)出其他睡覺人的身廓。廣場胡桃樹下人們交談的喃喃之語依然會傳入我的耳中。黑暗里，一根煙管點起來活像是一只螢火蟲?；瘘c小了，又亮了。夏天慢慢地轉(zhuǎn)到了自

5、己的盡頭。果樹林被累累碩果壓得呻吟起來。我年輕時到過首都，以后就再也沒有去過那兒。天破曉前我就醒了，踮著腳尖經(jīng)過睡得正香的士兵們，他們正打著呼嚕、嘆著長氣，夢見自己的媽媽和情人。我走下樓去。我們這兒真正是在世界的屋頂上。在夜里、在空曠屋頂上醒過來時，你會感到星光璀璨、明亮撩人。衛(wèi)兵坐在門口，交叉著兩腿支著槍正酣睡著。門房的小屋還關(guān)著，他的手推車停放在外面。我走了過去?！拔覀儧]有囚禁人犯的種種設(shè)施，”我解釋說，“這兒沒有多少犯罪的事，一般

6、的處置也就是罰點款或是罰做勞役。你看到的這個小屋只是谷倉邊上的一個儲藏室?！蹦抢镞叡曝贫魵庋?。屋里沒有窗子。兩名被綁著的囚犯躺在地上。臭氣是從他們身上發(fā)出來的，一股陳屎積尿的氣味。我把衛(wèi)兵叫進來：“讓這兩個人去洗洗干凈，快一點?！蔽易屵@個參觀者視察了涼爽陰暗的谷倉?！拔覀兤谕衲旯餐恋氐某霎a(chǎn)能達到三千蒲式耳。過去只有一次達到過這個產(chǎn)量。天氣倒一直挺不錯的?！蔽覀冇殖兜嚼鲜蠛涂刂评鲜髷?shù)量的辦法什么的?；氐叫∥荩抢锩嬉呀?jīng)是一種干灰的

7、氣味了，兩個犯人正準(zhǔn)備受審，跪在角落里。一個是老人，一個是男孩。“他們是幾天前被捕的，”我說?！半x這里不到二十英里的地方發(fā)生了搶劫，這事很不尋常。一般來說，他們平常都離堡壘遠(yuǎn)遠(yuǎn)的，這兩個人是事后被帶來的。他們說自己跟搶劫的事一點都不沾邊。我不知道。也許他們說的是實情。如果你想要和他們談話，我一定樂意為您當(dāng)翻譯?！蹦泻⒛[脹的臉帶著瘀青，一只眼睛腫得睜不開。我在他面前蹲下來拍拍他的臉頰?！奥犞?，孩子，”我用邊境地區(qū)的方言對他說，“我們要跟你

8、談?wù)?。”他沒有反應(yīng)。“他裝蒜，”衛(wèi)兵說，“他懂的?！薄罢l打他的？”我問。“不是我，”他說，“他來這兒的時候就是這模樣?！薄罢l打你的？”我問這孩子。他沒在聽我說話。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卻也沒在看那衛(wèi)兵，他在看衛(wèi)兵旁邊的喬爾上校。我轉(zhuǎn)向喬爾：“他可能以前從未見過這玩意兒。”我指著說，“我是說那眼睛玻璃。他肯定認(rèn)為你是個盲人?！钡珕虪枦]有回以微笑。在囚犯面前，他保持著某種威嚴(yán)的樣子。我又蹲到那個老人跟前：“老爹，聽我說，我們把你帶到這兒來是

9、因為發(fā)生了一樁庫房搶劫案。你也知道這是件挺嚴(yán)重的事兒，你會為這事受罰，你知道的。”他伸出舌頭舐了舐嘴唇。他的臉色很灰很疲憊?！袄系?，你看見這位先生了？他是從首都過來的。他要視察所有邊境線上的要塞。他的工作就是看每件案子是不是判得對，他干的就是這個，能分辨出案子的真假。如果你不愿意跟我說，就得跟他說。明白嗎？”“大人，”他說，他的聲音深沉嘶啞。他清了清嗓子說，“大人，我們根本沒偷什么。走在路上，這些士兵無緣無故地攔住我們就把我們綁了起來。

10、我們到這兒來是瞧大夫的。這是我姐姐的孩子。他身上的傷一直都沒好過。我們不是小偷。讓大人看看你的傷吧。”3他聽出了我聲音里的憤怒?！笆呛土硪粋€大人一起來的那個人，長官。我在值班的時候，他就在這兒。我聽見他告訴那男孩說，‘和你爺爺睡在一起，讓他的身子暖和一點?！€假裝要把那個男孩也縫進裹尸布里，用和他爺爺一樣的裹尸布，但他后來沒這樣做?！蹦悄泻⑦€是僵硬地躺在那里，眼睛緊緊地閉住。我們把尸體抬了出去。在院子里，就著衛(wèi)兵舉著的燈光，我找到裹尸

11、布縫口的針腳，拿刀尖挑了開來，把那層布從老人頭部那兒卷了下來。他的灰色胡須上粘滿了血。壓破的嘴唇癟了進去，牙齒都碎了。一只眼睛凹在里邊，另一只眼眶成了一只血洞?！袄习伞！蔽曳愿勒f。衛(wèi)兵把打開的袋子扎了起來。但又散開了?！八麄冋f他是頭撞到墻上了，你怎么看？”他謹(jǐn)慎地看著我?！叭ツ眯┘?xì)繩來扎上?！蔽野褵襞e到男孩頭上照著他。他沒有動，但是當(dāng)我彎腰用手觸摸他的臉頰時，他退縮了，開始發(fā)抖，整個身子哆嗦得上下起伏?！奥犖艺f，孩子，”我說，“我不會

12、傷害你的?！彼榭s起身子用捆著的手擋著自己的臉。兩只手滿是瘀腫和紫瘢。我摸到了他的骨頭。凡我接觸到這孩子身上的地方都極其可怕?！奥犞耗惚仨殞δ情L官說實話。他就是要聽你說真話——說實情。一旦他相信你說的是真話就不會再傷著你了。但你得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他。你必須老老實實回答他的每一個問題。如果你痛得不行，也別太喪氣?！蔽艺业嚼υ睦K結(jié)把繩子解了開來?！皟芍皇只ハ啻甏?，讓血流動起來?！蔽野阉氖址旁谖业氖种心Σ林?。他疼痛地蜷攏手指。我的行為

13、很像是一個母親在安慰被父親暴怒地扁過一頓的孩子。因為有個念頭一直揮之不去——審訊戴著兩副面具，有兩個聲音，一個嚴(yán)厲，一個誘導(dǎo)。“他今晚吃過什么嗎？”我問衛(wèi)兵。“我不知道?！薄澳愠允裁礇]有？”我問那男孩。他搖搖頭。我感到自己的心十分沉重。我從未想到要卷入到這種事情里去。我不知道這事情什么時候可以結(jié)束。我轉(zhuǎn)向衛(wèi)兵。“我現(xiàn)在要離開了。有三件事要你去做。第一，等這孩子的手好些了你得再把他捆起來，但別捆得太緊讓手腫脹起來；第二，我要你把院子里那具

14、尸體留在那兒，別再搬進來，明天一早我會派一班殯葬人員來收尸，你就交給他們好了。如果有什么問題，就說是我的命令；第三，你現(xiàn)在把這小屋鎖上跟我來。我要你到廚房里給這男孩拿點吃的東西來，來吧。”我并不想對這件事作些添油加醋的描述，我只是個鄉(xiāng)鎮(zhèn)治安行政官，一個為帝國服務(wù)的負(fù)責(zé)任的官員，在這個荒涼的邊境打發(fā)著自己的歲月等著退休而已。我負(fù)責(zé)征收什一稅和其他稅款，掌管公共領(lǐng)地，照管著邊防要塞不至于缺少供給，監(jiān)督我們這里惟一的一個下級官員，順帶也管一下

15、貿(mào)易，一周主持兩次法庭的開庭審理。有空時，我就看看日出日落，很滿足地吃吃睡睡。等到我去世時，我希望在帝國的公報上能登上三行小小的公告，提一下我的功過就行了。在平靜日子里過平靜生活，我從未有過比這更高的要求。但去年關(guān)于不安分的野蠻人的傳聞從首都傳到了我們這里。生意人的行商路線遭到攻擊和掠奪。庫房物品偷竊事件大幅上升，而且越來越猖狂大膽。一隊人口普查人員失蹤了，后來被發(fā)現(xiàn)埋在一個淺淺的墳坑里。州長在調(diào)查出行時都發(fā)生了槍擊事件，邊界巡邏隊也卷

16、入了沖突。野蠻人部落都有了武器，流言到處亂飛。帝國必須采取預(yù)警措施，以防發(fā)生戰(zhàn)事。在這些動亂中我自己卻什么也沒見著。私下里我覺得這是每一個朝代必然要發(fā)生一次的事兒，必定是這樣的，這是關(guān)于野蠻人歇斯底里的說法的一個片斷罷了。邊境地區(qū)的婦女們，沒有一個不夢到有雙黢黑的野蠻人的手從床下伸出來握住她的腳踝；也沒有一個男人不被想像中這樣的景象嚇?。阂靶U人跑到他家來鬧宴，打碎盤子，放火燒簾子，強奸他的女兒?？晌矣X得這都是那些過得太安逸的人想像出來的

17、，你讓我看到一支野蠻人軍隊，我才會相信。在首都人們關(guān)注著北部和西部的野蠻人可能已經(jīng)聯(lián)合起來了。司令部的官員們被派到邊境地區(qū)來；堡壘要塞加強了警戒。商人們要求派遣武裝人員給他們保駕。國防部第三局的人在第一時間被派到邊境來，還有國家指導(dǎo)人員、偵察隱蔽的煽動行為的專家、想弄清真相的熱心人、審訊專家等都紛紛擁了過來。看這樣子我的安逸日子要結(jié)束了，盡管那時我還能懷揣一顆平安的心睡覺，很清楚盡管這兒那兒都有些磕磕碰碰的事兒，這世界還是按著自己的方式

18、在平穩(wěn)運轉(zhuǎn)。如果我只是把這兩個所謂的囚犯交給喬爾上校就好了，我會這么說：“瞧，上校，您是行家，該怎么處置他們您瞧著辦吧！”——如果我那時正好外出打了幾天獵——我本該如此的，也許去上游轉(zhuǎn)悠幾天，回來后壓根兒沒工夫看他的報告，或是在他的報告上不經(jīng)意地瞄上一眼，就把我的封印蓋到他的報告上去了，對他那個“調(diào)查”也不作任何質(zhì)詢，就當(dāng)是壓在石頭底下的“報喪女妖”①——如果我聰明點的話就該這么做，然后，我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又在那兒獵兔獵狐了，心安理得地調(diào)情

19、去了，就等著這樁調(diào)查案結(jié)束、所有邊境地區(qū)的動蕩平息下來。但是，老天，我沒能置身事外：那一刻，我把自己的耳朵鎖定在谷倉小屋那兒傳來的叫喊聲里，因為那兒正在使著某種招兒，然后，當(dāng)天夜里，我提上燈，為自己良心的緣故向那邊走去。地平線的這邊到那邊全都鋪上一層白雪。這是從天上無處不在的光源里散落下來的，好像太陽化作了薄霧籠罩了人間。在夢中我經(jīng)過兵營大門，經(jīng)過光禿禿的旗桿。廣場在我面前伸展開去，伸到盡頭時融入閃閃發(fā)光的天空。城墻、樹木、房屋逐漸消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