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詞十七講_(作者葉嘉瑩)

1、唐宋詞十七講（作者：葉嘉瑩）溫庭筠篇溫庭筠篇我今天要講的內(nèi)容是唐宋詞。講到唐宋詞我就想起來，我是出生在北京一個很古老的舊傳統(tǒng)的家庭。我小的時候沒有像現(xiàn)在的小朋友那樣上什么托兒所啦、幼兒園啦、小學(xué)啦，對這些我都沒有機會。我是在家里受的舊式的教育。我小的時候是念的“四書”“五經(jīng)”一類，像《論語》、《孟子》等古書。我伯父、我父親都喜歡古典詩詞，所以從小的時候，就教我背詩，就像唱歌一樣地背一些詩。我十一二歲以后，他們就教我學(xué)習(xí)作詩。我說作詩，沒

2、有說作詞，因為中國舊傳統(tǒng)有一個觀念，認為詩里邊所講的是“詩言志”，詩可以感天地、動鬼神，可以宣揚教化，是正當(dāng)?shù)?，是?yīng)該教小孩子去學(xué)的?？墒窃~這種東西，里邊寫的是什么哪？里邊寫的是男女的相思愛情，是傷春怨別，是這樣的內(nèi)容。所以我想我的家長，可能因為這個原因，那時候只教我讀詩、作詩，沒有教過我讀詞和填詞。但是有些個美好的文學(xué)，它本身有一種魅力，你讀它，就被它吸引了，就被它感動了。我記得我在初中畢業(yè)給同學(xué)寫的紀念冊上，就寫了“但愿人長久，千里

3、共蟬娟”的詞句。我覺得這話說得很美，我們分別以后，相隔千里之遠，但是我們共同對著天上的明月，借著月光我們就有一份感情交流，彼此懷念的這一種相聯(lián)系的感覺。所以我小時候喜歡讀詞，但是沒有人教過我讀詞和填詞。后來我上了輔仁大學(xué)以后，開始讀詞了，那個時候我曾經(jīng)跟隨孫人和，即孫蜀丞老師學(xué)過詞，也跟隨顧羨季老師學(xué)過詞。兩位老師他們不但是教詞，他們也創(chuàng)作、也填詞。而我上大學(xué)的年代1941一1945年，那是北平（北京當(dāng)時叫北平）淪陷的時期。那個時候，我

4、們老師寫作的詞里邊，常常流露有一份愛國的情思。所以前幾年我回國來，見到我同班的老同學(xué)，曾經(jīng)寫了一首詩，里邊有這樣兩句：“讀書曾值亂離年，學(xué)寫新詞比興先?！蔽艺f我記得我們當(dāng)年同班的同學(xué)，讀書的時候正是亂離的戰(zhàn)爭的時候，北平淪陷的年代，所以說“讀書曾值亂離年”?！皩W(xué)寫新詞比興先”，我們學(xué)寫新詞，而新詞里邊表面雖然寫的是愛情，可是它們也寄托了愛國的感情在其中，有比興的思想在里邊?，F(xiàn)在就有一個問題值得我們反省，值得我們思索的。在中國的韻文的各類

5、的文學(xué)體式之中，有一個傳統(tǒng)，就是“文以載道”，讀詩也講究詩教，說“溫柔敦厚”是“詩之教也”。我年輕的時候，很不贊成這一套說法。文學(xué)就是文學(xué)，藝術(shù)就是藝術(shù)，我們?yōu)槭裁捶且屗d道呢？詩歌的本身，有一種感動人心的力量，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f詩是教化呢？我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想法。我以為一般衡量文學(xué)，有兩個不同的標準。有的人喜歡用道德和政治的尺寸來衡量文學(xué)作品，有的人喜歡用美學(xué)的藝術(shù)的價值觀念來衡量文學(xué)作品。一般說來，中國的散文是要求文以載

6、道，中國的詩歌也講求詩教?！霸娧灾尽?，詩者志之所之，是重視它的思想內(nèi)容，它的倫理和道德方面的價值的。詞，我認為是在中國的文學(xué)體式之中一個非常微妙的文學(xué)體式，因為詞在初起的時候，完全沒有倫理和道德的思想意識在其中。為什么叫做詞呢？其實在這個模式之中，這是錯誤的，這是頑固的，這是不應(yīng)該的。所以，王國維批評了張惠言?？墒?，另外一個奇妙的事情又發(fā)生了。王國維雖然批評張惠言用賢人君子的感情來講愛情的小詞是不對的，而王國維卻也曾經(jīng)舉過很多五代和兩宋

7、的詞人的詞，說這些詞人所寫的一些個詞句，表現(xiàn)了“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的三種境界”。他說像北宋晏殊的詞，“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殊寫的本是相思離別，因為這首詞的前半，還有兩句，說的是“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恨”字有的版本作“別”）。他說天上的明月它不知道我們和相愛之人離別以后的這種離愁別恨的痛苦。蘇東坡也曾有詞句說“何事偏向別時圓”！為什么人在分別，你偏偏團圓，更增加我的離愁別恨?！懊髟虏恢O離恨苫，斜光到曉穿朱

8、戶。”他說月亮慢慢地西斜，它的光線從朱紅色的門窗照進來，我一夜無眠，看到月光從深夜直到天明，所以他寫的是離別。然后在下半首說：“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闭驗樗^天晚上無眠，沒有睡覺，第二天早晨才說“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昨天晚上，當(dāng)深秋的時候，秋風(fēng)蕭瑟?！扒镲L(fēng)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曹丕《燕歌行》），“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宋玉《九辯》）。昨夜的西風(fēng)，把碧綠的樹葉吹得凋零了。當(dāng)

9、樹葉零落之后，窗前樓上沒有了那些個大樹的蔭蔽的時候，他說我一個人獨上高樓，望那天邊的遠處，我所懷念的人所在的地方，一直望到天的盡頭。歐陽修曾有兩句詞，說“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所以“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寫的原是相思離別，可是王國維卻說這是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的第一種境界。王國維又曾經(jīng)引用了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鳳棲梧》），說我衣服的腰帶越來越寬松了。這說明人越來越消瘦，《古詩十九首》說的“

10、思君令人老”，我的衣帶漸寬是因為相思，因為懷念。他說我就是為了你而相思而憔悴消瘦的，衣帶漸寬，但是我也不后悔，我始終不會后悔。為什么？因為“為伊消得人憔悴”，為了我所愛的那個人，值得消瘦而憔悴。王國維說這是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的第二種境界。我想大家對王國維的說法應(yīng)該是很熟悉的，因為我看到我們國內(nèi)的報紙上有的時候有人寫文章，談到這三種境界。第三種境界是辛棄疾的詞，“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青玉案元夕》）。他是說我期待

11、、等待我所愛的人，在正月十五元宵花燈的聚會之上，游人這么多，哪一個是我所尋找的我所愛的那個人呢？他說“眾里尋他千百度”，在群眾之間找了千百次，“驀然回首”，猛然一回頭，發(fā)現(xiàn)“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所愛的人，沒有在那些繁華喧鬧的人群之中，在燈火最冷清的、最闌珊的、比較黑暗的角落，我看到了我所愛的人。王國維說這是“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的“第三種境界”。我剛才所舉的幾個例證，都是寫愛情的小詞。王國維為什么從這些寫愛情的詞里邊，看到了成大事業(y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