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自己睡覺的小女孩

1、<p>　　不敢自己睡覺的小女孩</p><p>　　張國立*生于臺北市,現(xiàn)任時報周刊社的社長,也寫旅游散文和小說,曾出版《匈奴》、《鳥人一族》、《一口咬定意大利》等書。 </p><p>　　朋友小丁夫婦的兒子剛滿兩歲,原來由丁媽媽照顧,最近被丁媽媽“退貨”,倒不是說她不愛孫子,而是她“覺悟”了,決定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到處去走走玩玩。她對小丁說,被孩子綁住二十多年,被丈夫綁三十

2、年,好不容易熬出頭,不能再被孫子綁另一個二十年。 </p><p>　　老太太想得那么開,享受人生,絕對是好事,只不過搞得小丁手忙腳亂,到處找托兒所找保姆,他們夫妻都上班,沒法子專職帶孩子。小丁還這么消遣我: </p><p>　　“你不是作家嘛,每天坐在家里閑著也閑著,要不要順便當干爸?” </p><p>　　那晚我開了瓶酒,坐在窗前望著臺北的夜色,挺感慨的,想

3、起我在十歲那年當保姆的歷史。歷史,上面盡是灰,翻開撲鼻而來的潮味,酒精是唯一能幫心情消毒的工具吧。 </p><p>　　小時候住在一個村子里,大部分的住戶都是從南京中央造幣廠遷來臺灣的員工,說起話來,上海話、四川話、南京話、福建話、山東話交雜在日常生活里,造成日后我學習外文的一大潛在障礙──對不起,想起老媽罵我的話:功課不好,別亂找理由。 </p><p>　　村子里每家的關系不僅是鄰居

4、,也是同事,還同事多年升華為朋友,有的互結親家,更成親戚,關系復雜,感情深厚。每到黃昏,一輛交通車把所有的爸爸送到村口,他們脫下襯衫長褲,穿著背心又聚在巷子里喝茶聊天,真是公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人生幾乎全擰在一塊兒。 </p><p>　　父親早逝,我媽也在村子內鄰居的奔走下進了造幣廠,那時我才小學一年級,放學回到家尚早,老媽經常加班,我又餓不得,每到晚飯時間,各家的媽媽都喚我去吃飯,我也老實不客氣捧個碗,拎

5、雙筷子,從村子一號的沈伯伯家,吃到巷底四十四號劉阿姨家。 </p><p>　　我是晚飯的流浪民族。因為大家的感情好,彼此照顧,我從沒餓過一頓,甚至在十歲那年被同學起了個轟炸機的綽號,村子里居民的感情,凝結成為我肚皮上的豐富脂肪,經數(shù)十年的健身運動,迄今仍未完全消除。 </p><p>　　村子是人的社會,有好事有壞事,有感情有愛情也有悲情。十歲那年林伯伯出了點意外住進醫(yī)院,據(jù)說可能要住上

6、半年十個月的,林伯母在餐廳當會計,每天工作分兩段時間,中午和晚上,雖較自由,但總得到深夜才能回到家。林伯母的個性強,不肯找鄰居幫忙照顧五歲的女兒珊珊,下午五點弄完珊珊的晚飯,趕著去餐廳,要珊珊乖乖在家早點上床睡覺。 </p><p>　　珊珊真的很乖,從來不煩林伯母,直到有天晚上大約九點多,我媽發(fā)現(xiàn)珊珊抱著娃娃坐在巷子的路燈下,一問才知道,小女孩怕黑,得要有人陪著才能睡著,于是我媽回饋鄉(xiāng)里的機會來了,她對我說:

7、</p><p>　　“林伯伯和林伯母平常待你不薄,從今天起,你負責陪珊珊睡著覺才準回來?！?</p><p>　　老媽交待的事一向沒什么周年慶、年終回饋、跳樓大甩賣之類折扣可打,也不像菜市場能討價還價,我只好乖乖抱著白話本《三國演義》去珊珊床頭陪她睡覺,等她睡著再回家找我溫暖可愛的被窩。如今回想,珊珊可能是唯一聽“屯土山關公約三事、趙子龍單騎救主”當睡前故事的小女孩吧,真委屈她了。 &l

8、t;/p><p>　　有個晚上我和同學約了去放鞭炮,急著要珊珊睡覺,見她似睡未睡之際便先溜走,后來沈媽媽見珊珊又抱著娃娃坐在路燈下,才揭發(fā)我令人發(fā)指、不守道義的卑鄙行為。回家后我當然免不了挨老媽一頓好揍,鄰居也都知道珊珊的事,每家排班去陪珊珊睡覺,我因信用不佳,被他們大人狠狠地排除在外,老媽一度走路都不敢抬頭。 </p><p>　　林伯伯住院后沒再回來,林伯母更加辛苦,鄰居輪流陪珊珊睡覺直到

9、她七歲,有天林伯母提早下班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她滿臉淚水一家一家地去道謝?？偹氵@世上有個不計前嫌的大人,她也摟住我哭了許久,害我也陪著哭,哭我的一肚子委屈,哭“孔明揮淚斬馬謖”呀。人不能犯錯,像烏龜,翻身難,何況我也只不過去放個鞭炮罷了……… </p><p>　　很久以前的事了,珊珊如今在哪里也不知道,但我當年犯的錯該不該設法彌補呢?于是趁著酒意,我打電話給小丁,先問他兒子皮嗎?再問那小子一天要吃喝幾回?更問萬一生個

10、病拉個肚子什么的,我要不要賠? </p><p>　　小丁哈哈大笑,他說是跟我開玩笑的,天底下有哪個父母敢把孩子交到我手里,他說: </p><p>　　“你連籃球都抱不穩(wěn),別說抱孩子?！?</p><p>　　有時,想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也很難。 </p><p>　　環(huán)境改變,都會里一棟棟大樓,水泥拉大人的距離,鋼筋使人的關系淡化、生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