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和我的書-閱讀

1、慈母和我的書慈母和我的書我忘不了我的小說第一次被印成鉛字那份兒喜悅。我日夜祈禱的就是這回事兒。真是的，我想我該喜悅，卻沒什么喜悅。避開人我躲在一個地方哭了，那一時刻我最想我的母親……我的家搬到光仁街，已經(jīng)是1963年了。那地方，一條條小胡同仿佛煙鬼的黑牙縫，一片片低矮的破房子仿佛是一片片疥瘡。饑餓對于普通人們的嚴(yán)重威脅畢竟開始緩解。我是小學(xué)五年級的學(xué)生了。我已經(jīng)有三十多本小人書?！皨專５腻X給你。”“多少？”“五毛二?！薄澳懔糁?。”買

2、糧、煤、劈柴回來，我總能得到幾毛錢。母親給我，因為知道我不會亂花，只會買小人書。每個月都要買糧買煤買劈柴，加上母親平日給我的一些鋼兒，漸漸積攢起來就很可觀。積攢到一元多，就去買小人書。當(dāng)年小人書便宜。厚的三毛幾一本，薄的才一毛幾一本。母親從不反對我買小人書。我還經(jīng)常去出租小人書，在電影院門口、公園里、火車站。有一次火車站派出所一位年輕的警察，沒收了我全部的小人書，說我影響了站內(nèi)秩序。我一回到家就號啕大哭。我用頭撞墻。我的小人書是我巨大的

3、財富，我覺得我破產(chǎn)了，從綽綽富翁變成了一貧如洗的窮光蛋。我絕望得不想活，想死。我那可憐的樣子，使母親為之動容。于是她帶我去討還我的小人書。“不給！出去出去！”車站派出所年輕的警察，大檐帽微微歪戴著，上唇留兩撇小胡子，一副葛列高利那種桀驁不馴的樣子。母親代我向他承認(rèn)錯誤，代我向他保證以后不再到火車站出租小人書。話說了很多，他煩了，粗魯?shù)貙⒛赣H和我從派出所推出來。母親對他說：“不給，我就坐在臺階上不走?！彼f：“誰管你！”砰地將門關(guān)上了?！?/p>

4、媽，咱們走吧，我不要了……”我仰起臉望著母親，心里一陣難過，親眼見母親因自己而被人呵斥，還有什么事比這更令一個兒子內(nèi)疚？“不走，媽一定給你要回來！”母親說著，就在臺階上坐了下去，并且扯我坐在她身旁，一條手臂摟著我。另外幾位警察出出進(jìn)進(jìn)，連看也不看我們?！案鹆懈呃币渤鰜砹艘淮巍！斑€坐這兒？”母親不說話，不瞧他?！昂?，靜坐示威……”他冷笑著又進(jìn)去了……天漸黑了。派出所門外的紅燈亮了，像一只充血的獨眼，自上而下虎視眈眈地瞪著我們。我和母親相

5、依相偎的身影被臺階斜折為三折，怪誕地延長到水泥方磚廣場，淹在一汪紅暈里。我和母親坐在那兒已經(jīng)近四個小時。母親始終用一條手臂摟著我。我覺得母親似乎一動也沒動過，仿佛被一種持久的意念定在那兒了。我想我不能再對母親說———“媽，我們回家吧！”那意味著我失去的是三十幾本小人書，而母親失去的是被極端輕蔑的尊嚴(yán)，一個十分自尊的女人的尊嚴(yán)。街道小廠。一排破窗，至少有三分之一埋在地下了，門也是，所以只能朝里開。窗玻璃臟得失去了透明度，烏玻璃一樣。我不是

6、邁進(jìn)門而是跌進(jìn)門去的。我沒想到門里的地面比門外的地面低半米。一張?zhí)つ_的小條凳作門里臺階。我踏翻了它，跌進(jìn)門的情形如同掉進(jìn)一個深坑。那是我第一次到母親為我們掙錢的那個地方?？臻g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壓抑。不足二百平米的廠房，四壁潮濕頹敗。七八十臺破縫紉機(jī)一行行排列著，七八十個都不算年輕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縫紉機(jī)后。因為光線陰暗，每個女人頭上方都吊著一只燈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開，七八十個女人身體和七八十只燈泡所散發(fā)的熱量，使我感到猶如身

7、在蒸籠。那些女人熱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還是男人的背心，暴露出相當(dāng)一部分豐厚或者干癟的胸脯，千奇百怪。氈絮如同褐色的重霧，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們在母親們之間紛紛揚揚地飄蕩。這使她們不得不一個個戴著口罩?？谡稚隙加腥齻€實心的褐色的圓，那是因為她們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將口罩濡濕了，氈絮附著在上面。她們的頭發(fā)、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變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覺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頂洞人時期的女人們母親們之間。我呆呆地將